玖亦尘

杂食党,什么都吃,什么都写。
wb玖亦尘不是玫亦尘

【王乔二周年】廿二有二

*联动《旅人》

1.

又一轮廿二有二,王杰希终是没有饮下那杯酒。

2.

第三年的时候王杰希一身风尘跑到一户人家,悄声钻进去,伏在大院角落的青石板边上。那会儿他是一只纯种中华田园犬,带着皇城里养出的华贵雍容的气度,委身在四九城不知哪个旮旯胡同四合院,闲适甩着尾巴。

平房门嘎吱一声,一个孩童跌跌撞撞跑出来,看到他,意味不明地喊叫。平地一阵风起,草枝树叶簌簌作响。又一年深秋。

朱门青瓦里的大戏开场了。

3.

这两年大院里的人们过得不安生。西房住着的李婶这天提着卤味回来,一进大门就是一嗓子:哎,你们都出去看看啊,咱院墙外头又被人写了个“拆”,这都什么年头了,居然还有人搞强拆!住大院里的人伸出头,李婶兀自念叨着:天天都来骚扰就算了,这回还蹬鼻子上脸了?

嗬,他们瞎搞,想拆了咱们老祖宗留下的房子盖大楼!住南边的小伙子探出窗口喊,他们休想,这儿永远是咱家,谁也抢不走!

街坊邻里附和几句,各自去忙别的。东边住着的乔家小孩子怯怯地去拉爷爷的衣角,眼神里是掩藏不住的担心。

“放心,咱们不会离开家的。”

爷爷说。

四九城里的现代化大/变/革闹得人心惶惶。无数平房被推翻重建,高楼大厦拔地而起,一瞬间改头换面。古香古韵的大街小胡同变了味道,麻雀飞散了,摆摊卖糖葫芦的老人匆匆离去。一场无形的风席卷整个城市,而城市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变化着。

偏安一隅的大院里,落叶纷纷舞,深秋时节一哭,就送走了乔家老爷子。灵柩被浩浩荡荡运走,小孩子撕心裂肺地哭泣。父母领着他:“一帆,走吧,爸爸妈妈带你去楼房里住。”

父母是住在楼房中的父母,小孩子不是,他生长在大院里。他于是更伤心。“为什么要让我离开家?”

父亲皱起眉头。母亲则难过:“这几年不与他住在一处,他竟不把父母当家看待了。”接着不由分说地将他带走。

而后“市里”又派人来了大院,每天吹嘘住楼房的好处,又夸大四合院的坏处。他们一面大义凛然地说着:支持现代化发展人人有责,一面又满脸恳切地诱导:政/府会给大家发放补贴。

这些话,听一天两天不觉得,听久了人们心里难免生出些想法。这一天上午住南边的小伙子偷偷跟那些人打听:这补贴,大概是什么样的?那人也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告诉他:是/钱,这个数。

消息不胫而走。

这年头谁不想过好日子?大院里大家共用一个厕所,楼房却是一家一个,水也是各家取用;条件也好了,采光、用地无处不好;况且一辈子埋在地上的人都想看看高处的风景。于是后来,“大院派”和“楼房派”大吵一架,不欢而散。

田园犬撑起眼皮向外望。他想着自己应该是能看见青砖黛瓦、年岁雕刻得斑驳的墙体、铺着云絮的蓝天空;可狗的视角里没有颜色,于是他只能看到失色的人群,嘴巴开开合合。他没兴趣听,又趴下来,无趣甩着尾巴。

平地一阵风起,烟尘四散开了。

4.

王杰希本是天庭神官,因前缘未断被贬下凡。当年为犬年,于是化形为犬,以十二年为一期,转换犬身和人身。

他于第三年跑进这个院子,第五年看乔家小孩被父母带走。第六年第七年“市里”来了人,第八年大吊车也来了,连带着很多建筑器材。第九年他趴在废墟上,第十年的时候原本是商业楼的计划搁置了,第十一年建出个小花园来。第十二年,他化形为人,是个中学生模样。

这地方的变迁他默默注视着;他想:这是多么珍贵的东西,里面承载了几十年几百年好几代人的记忆,说拆便拆毁了。他又想:再看一眼吧,再看一眼,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。他于是流连着,徘徊着,像个幽灵般不肯离去。

第十八年他在小花园里看书,听到快门一声响。一个少年从照相机后面露出身形来,有些羞赧地问他:您介意我拍照吗?只是用来交作业的。他问:你是附近大学的学生?他心中隐秘地一动,接着说:这么巧,我也是。我读研了。算是你的学长。少年挠挠头,有点无措似的站着。学长好,我叫乔一帆。

第十八年他们相识,之后逐渐熟络起来。第十九年他们相知。第二十年王杰希为考博忙得焦头烂额,同时乔一帆看着他的眼神给他拉响了警报。于是第二十一年的时候他逃跑了,借口摄影走遍高山大川江河湖海,第二十二年他拍下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古木古建筑,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。第二十三年他从林海中走出来,在大巴车站被乔一帆截住。

之后,他们相爱了。

王杰希终于还是没能抽身离去。他清楚这是无解药的毒,越是靠近,日后越会猛烈地反噬。第二十四年时候他去参加摄影展,乔一帆去学校帮忙布置活动道具,不甚从脚手架上摔下来。他急急忙忙赶去医院,却只等来死讯。

夏日的蝉鸣喧闹地从窗户灌进来。

王杰希呆呆地坐着,手术室外的塑料椅很凉,寒意顺着血液流遍全身。他一动不动,直到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。

“节哀。”那人道。

王杰希苦笑着摇头。他早就知道结果。可每一次真正面见乔一帆的死,他还是悲痛难以自持。那人并不多言,只不知从哪拿出了酒坛和小杯,酒液款款入杯中,声响汩汩。

此酒名“谪仙愿”,饮之表示悔过,可重新飞升天庭。每廿二有二年开一次坛,倾出一杯,共能倾出廿二有二杯,一滴不多,一滴不少。换言之,神官在人间持续逗留超过五百又七十六年,便再也不得回去了。

“你自己心中有数,我便不叨扰了。”那神官道。

王杰希没有说话。神官自把酒放下,施施然不见了踪影。王杰希伸手去拿那杯酒,忽的想起从前:几百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酒的时候,心中却还当自己是起义军的少年将军,怀着各类不切实际的志愿。面见乔一帆的死之后,终究还是选择留在这世间。

他摩挲着杯壁,心中调笑似的想:这酒,倒也应当好好看看。以后,怕是再见不到了。

5.

公元1443,天庭大道。一少年怒气冲冲沉着脸朝帝君殿走去,铠甲披风被风鼓得猎猎作响。旁的仙人议论纷纷:这就是那位新飞升的起义军领袖了。

少年王杰希进殿来,直截了当道:“请帝君贬我下凡。”

帝君端坐在木椅上,沉吟片刻,开口说:“我知道你想干什么。你是天生帝王相,你身边那少年也是辅助的一把好手,只可惜命格凶险。若允你下凡,你改了他的命,这天下岂不大乱?”

“这天下还没乱够?”王杰希皱眉,“早需要有人站出来推翻这个迂腐的王朝,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的好江山!”

“这件事轮不到你做。”帝君道,“之后自然有人会做。”

“那么那些百姓呢?仅凭一句‘轮不到’,就可以不顾他们性命了?你们有何颜面自称为仙?”王杰希吐字铿锵。

“命有天定。”帝君只是说。

“我们不是仙吗?难道我们还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?”王杰希质问。

“这你便错了。”帝君说,“试问:人能够克服人性吗?”

王杰希冷冷地看着他。

“当然不能。”帝君自问自答。“所以人只能是人。无论飞升还是堕鬼,都摆脱不了软弱的根性。”

王杰希不接他的话。半晌,又说:“请帝君贬我下凡。”

帝君摇头。“若要贬你下凡,不能以人身。今恰逢人界犬年,你便化身为犬,以十二年为期转换犬身和人身。即使这样也要下凡吗?”

王杰希毫不犹豫地点头。

帝君不语。良久,缓缓瞌上眼睛。

“那便如你所愿。”

6.

所以他下凡了,以一条狗的身份。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军队覆灭,旧部被铁骑撕扯得七零八落,他悲哀地发现前来“平定叛军”的兵里居然还有洋人。他看着战旗倒下,血溅沙场,乔一帆战死阵前。他单单看着,什么也做不了。

而乔一帆死去的第二天,他怎么也感知不到乔一帆散去的魂魄——这才真真切切明白帝君口中“命格凶险”的意思。

王杰希终于知道了:乔一帆因为命格而坠入无尽的二十四年生死轮回。他会死在第二十四年,然后不断转世重生。改命格须在十二岁之前,可这段时间王杰希恰好是犬身,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法力,连向其他神官借力都做不到!

他忽然明白之后会发生什么。他永远不可能弃乔一帆不顾;而由于前十二年是犬身,王杰希无法与乔一帆两小无猜,以乔一帆的性格也不会接受陌生人毫无保留的善意。所以,每一世的他们都会相识、相知,乃至相爱。而后,乔一帆会在二十四岁的某一天死去。

周而复始。

神官为他倾下一杯酒;他一把挥开,发疯一般跑了出去。他远远望见万家灯火。他知道,就在那些房子里,热恋的男女互诉衷肠,新婚的夫妇互相依偎,小孩子熟睡着,父亲沉默地在桌边抽烟,母亲为孩子缝补衣物,老人颤颤巍巍拄着拐相互扶持。那都是他永远无法得到的人生。他发疯般地跑,不辨方向,不问光阴,仿佛这样就能把紧紧追着他的悲伤甩在身后。

新一轮的廿二有二终于还是到了。他化形为犬,一头栽倒在草地里。

就这样吧。他想。他已经很疲惫了。但他还想看看那对男女结为夫妻,新婚的夫妇诞下子嗣,儿女一天天长大,白发苍苍的两位老人携手一生。他还想看看门前小树长成参天古木,千年果实落地成种,雨打风吹水滴石穿。他还想再看看,看风起云涌大国式微,看定河枯骨魂归故里,看浮云,看这个多情又无情的人间。

他还想再看看他。

于是他留下来了。他远望熊熊烈火中倾塌的宫殿楼宇,荒年饿殍成城尸横遍野;他踏足喊杀声声震天铁血沙场,神庙里高香阵阵烟雾缥缈;他始终冷眼旁观,有人自以为智慧,而愚蠢者们跳起来没日没夜狂欢。

他想着,再看一眼,再看一眼吧。之后,怕是再也见不到了。

7.

时针一圈圈转过,医院的白炽灯亮得骇人。王杰希走出门去,在花园中寻到一僻静处坐下;此刻夜幕近似于黑色,却有零星几个璀璨的星子。

王杰希端详手中小杯,上刻有黄道十二日月星辰。这是最后一个廿二有二,他站在天神和人类的交界,仰望向天空。那些星子当当正正,尽数落在他眼里。

钟楼秒针缓缓迈向零点,他忽的将酒杯举起。

——旧一轮的廿二有二至此终结。

Fin.

故事的结局写在开头。

很累。

晚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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